137   剖骨

◎剔去仙骨◎

“人妖殊途, 狐妖多是狡詐之輩，你若是執迷不悟……”

“那您呢？”王子逾不等玄清子說完便打斷了他，“您當初為何執迷？現在又為何要阻攔我？您不是早就已經徹底地拋下凡塵, 將俗世的一切都忘得幹幹凈凈了麽？”

王子逾一連拋了幾個問題, 堵得玄清子一時啞口無言, 最後才咬著牙道：“是, 我早就忘了。”

“既然已經忘得幹凈了，如今您再插手又是何用意？”

王子逾一瞬不瞬地盯著他，“再者, 您說‘人妖殊途’, 可我身上也流淌著您所厭棄的狡詐狐妖的血，又談什麽人妖殊途？”

玄清子的劍鞘不知為何響動了起來, 像是昭示著主人的心境並不如面上一般平和, “他修煉了千年，為的就是得道成仙，你孤註一擲未免也太不自量力, 難道還妄想狐妖會真心為你放棄仙途麽？”

一旁的沈遐年正想說話, 王子逾卻眼神制止了他, 自己則沈著應對道：“結果如何與您無關，我只想求長生之術, 便是最後不能遂了初心, 於我而言也並無不妥。若是您擔心我會再出現礙了您的眼, 那您大可放心，從前沒有關系，現在我剔了這根仙骨之後更不會再有交集。您做您的仙君, 我做我的閑人, 從今往後, 再也不會踏進此地半步。”

玄清子站在原地一聲不吭，手裏的劍鞘先是響動得越發厲害，不過片刻便又漸漸銷聲匿跡了。

沈默之間，觀望許久的雲虛子輕咳一聲，“玄清子，你可都聽明白了？既然如此，你還在固執什麽？莫非是還放不下前塵往事嗎？”

雲虛子的語氣和目光都帶著隱約的審視，像是在觀察玄清子的反應究竟如何，等了半晌之後才聽玄清子道：“弟子早放已下了。”

忘記了，放下了，類似的話玄清子已經不知道說了幾遍。

殿內寂靜無聲，雲虛子抱著拂塵走下殿內的臺階，徑直來到王子逾跟前，雖是看著王子逾，話卻是對著玄清子說的：“若是真的放下了，那現在就親自動手取了這根仙骨，也好證明你的道心。從此以後，你們也將再無瓜葛，無論於誰都是好事一樁。玄清子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
玄清子沈默了片刻後才匆忙開口：“師父，弟子……”

話剛起了個頭，他又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了。

事到如今，雲虛子想要的並不僅僅是王子逾身上的那根天生仙骨，更多的是開始懷疑玄清子還留戀著前塵往事，所以一定要他來證明自己的道心無瑕。

凡是要飛升成仙者，都要舍小情，成大愛。當初的玄清子貪戀凡塵，不惜放棄自己的一身天賦都要和狐妖在一起，最後卻只換來一身傷痕累累。即便舍了愛恨，成了古往今來唯一一個破戒後還能飛升的人，但時至如今也還受著不可逆轉的影響。

再如辛十四娘，她心中本無男女之間的小情小愛，所以當萬事俱備之時，只需要一個契機便可以得道成仙。

如此種種仿佛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昭示著，貪戀紅塵的人終將被紅塵所困，心藏情愛者終究被纏繞得不能脫身。

放不下凡塵的人，是沒辦法真正“得道成仙”的。

王子逾深知這其中的關竅，不過卻並不在乎，現在他只想盡快解決一切，得到長生之術之後再離開這裏。

王子逾目光平靜，坦然道：“請真人即刻動手罷。”

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玄清子的身上，他面上還是一片看不出心思的冷凝，身側握著劍柄的指節卻攥得發白。

玄清子別過眼去，沒有回答取仙骨的事情，只對王子逾道：“你體質特殊，命中早夭，想求得長生之術，壽與天齊無異於天方夜譚，你所說的交易做不得數。”

他話音剛落，便動手掐了個法決，對著王子逾的眉心一點，瞬間在光潔的皮膚之上留下了一道泛著金光的蓮花印記，只一閃而過便又如同水滴入海一般消失不見了。

王子逾只感覺有一股帶著暖意的涓涓細流流竄著四肢百骸之間，仿佛為全身筋脈和五臟六腑都註入了一劑良藥。還沒等王子逾反應過來，玄清子便忽然收了手，那種奇異的感覺也隨之消失無蹤。

“大殿之外有一汪泉水，名曰無憂泉，有延年益壽的功效，如今你再出去飲一抔泉水便能成了，雖然不能長生，但也可葆青春百年。”

玄清子頓了頓，又道：“飲過無憂泉水之後，便盡快離開吧。”

王子逾撫著自己的額頭，陷入了短暫的沈默裏。

青春百年啊，於普通凡人來說的確是難得的大喜事一樁了，可是對沈遐年這樣的大妖而言，百年的時光也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罷了。

如今已經是自己十世輪回的最後一世，若是百年之後身死，約莫就是真的要淹沒在這茫茫的天地之間了。

原來不管怎樣掙紮，始終都在命運的掌控之下。

正當王子逾心中五味雜陳之時，沈遐年卻上前躬身對著雲虛子和玄清子行了一禮，“小妖不成器，雖不如兩位真人一般能得道成仙，但千年的道行尚在，自認年壽綿長，小妖願將生命與子逾同享，懇請仙人賜法成全。”

雲虛子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眉，手掌輕撫著拂塵，“哦？你真願意取出心頭血，與這樣一個註定不能成氣候的凡人綁定一生？開弓可沒有回頭箭，你可莫要誇下海口。”

若要與人共享生命，便要取自己的心頭血作為連結，王子逾命中坎坷，註定與仙途無緣，若是選擇與王子逾綁定在一起，幾乎意味著他也徹底地和飛升成仙沒了緣分。

沈遐年沒有絲毫猶豫，斬釘截鐵道：“小妖方才所言句句屬實，絕非誇誇而談。”

“沈遐年……”

王子逾想勸阻他，未盡的話卻被沈遐年溫和的目光堵了回去，沈遐年對著他微微笑了笑，張嘴無聲說了句：“信我。”

王子逾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，噤了聲不再開口。

“你倒的確忠貞，之前敢在這裏使你的妖術撒野已經是魄力非凡，如今這般倒又讓老夫高看幾分了。”

沈遐年面不改色，“請真人賜教。”

不知為何，雲虛子這回無比爽快，也不再多做過問，攤開手掌變了兩粒丹丸出來，先是只給了沈遐年一粒。

待沈遐年將丹藥吞下之後，雲虛子又將手中拂塵對著沈遐年輕輕一揮，一道微光便破開了沈遐年的衣襟，微光猶如利刃刺入沈遐年的胸口之時，沈遐年雙手緊握成拳，脖子上青筋暴出，想是正在經歷著極大的痛苦。

說到底，他是妖，被在仙境本就處處受到桎梏，現下被這樣直取心頭血，於他人一分的痛苦在他這裏就要化作十分。

取了心頭血，雲虛子將血煉化在丹藥之中，正要遞給王子逾，不知為何又突然停了下來，還似笑非笑地問沈遐年：“你可後悔？”

沈遐年運氣，漸漸地平覆了下來，依舊堅定：“不悔。”

雲虛子不知為何撫掌笑起來，意有所指道：“哈哈哈，又是一個困於情愛要自毀仙途的癡兒吶。不過天下沒有白得的好處，既然有求於人，總得付出一些代價才是。”

說著，雲虛子又將目光若有似無地投向了玄清子，“玄清子，你說呢？”

還是沒有放下對玄清子的懷疑，今日這交易，是不做也得做了。

這一回不待玄清子再回答，王子逾便搶先道：“不論真人需不需要，今日這根仙骨我是一定要剖出來的。

一來，仙途於我，既無緣也無心，沒了它也恰好徹底斷了瓜葛。二來，這東西於我而言本也並無用處，如今被邪氣侵襲反倒是拖累了我，這也是我們千方百計找到這裏來的目的，若是能取出來便是再好不過了。”

王子逾說著頓下來，身上的邪氣絲絲縷縷繞得更濃，像是在證明自己所言非虛。

不同以往的是，這一次王子逾說完之後，玄清子只沈默了短暫的片刻時間便答了一聲：“好。”

有了玄清子肯定的回答，雲虛子卻還是抱著拂塵立在一旁，一聲不吭。

王子逾知道這是在等待玄清子親自動手，便主動湊到了玄清子跟前，背對著低下頭，撩開披散的頭發，露出後頸。

後頸之上有一小塊凸起，那就是仙骨所在的位置。

玄清子盯著看了一會兒，很快便執起長劍，鋒利的劍尖還未觸及，劍風便倏地將皮肉破開了一個小口。玄清子右手兩指並攏，用法力將那根仙骨牽引出來。

這一步無疑是痛苦的，切骨之痛，每動一毫都好比淩遲，王子逾疼得額頭沁出了細細麻麻的汗珠，但始終咬著牙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。

好在總共也不過十數息的時間便取了出來，仙骨離體的一剎那，王子逾身上發散的黑氣也瞬間消失無蹤，他支撐不住地往前栽了下去，所幸一直緊張守在旁邊的沈遐年及時扶住了他，這才沒有摔到地上去。

玄清子一手取出仙骨之後，另一手便開始施法療愈傷口，皮肉之傷好得極快，但腦海裏痛苦的感覺還沒有揮散，王子逾臉色蒼白，緩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。

他轉頭去看玄清子手心之上的那根仙骨，看起來就是一塊形狀奇怪的白骨，只是上面隱約有一個金色的印記，具體的圖案被纏繞的黑氣模糊了，看不真切。

原來這就是一直以來支配著他命運的東西啊。

當初因為這根仙骨，所以才會被雲虛子收留在白雲觀之中，勉強活下來。後來還是因為這根仙骨，他又被雲虛子送回到這個世界，這才有了陰差陽錯的機緣。

王子逾忽然笑了起來，眼角有些濕潤，笑自己顛沛流離的生生世世，所謂的命運竟然都系在一根骨頭上。

他拂開沈遐年扶著他的手，直起身子望著玄清子，眼也不眨道：“物歸原主。”

說罷便伏地鄭重地磕了一個頭。

真好，解脫了。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淩晨四點，我要die了

寫得神志不清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